我坐了下来,所坐之处温暖而平和,小溪流得不紧不慢,除了汩汩的溪流声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我身后林子里有鸟儿在筑巢,虽然悄无声息,却令人激动。然后,阿影突然仰起头叫了起来,我转身看到一个小男孩,他正沿着河岸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年纪跟我差不多,长得挺英俊,留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长着一张瓜子脸,黄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嗨!”男孩跟我打招呼,“你有手帕吗?”我把手揣进套衫里,抽出一条棉手帕。他在我身旁坐下,伸出双脚。他的脚伤势严重,血流不止。
我想起了老师在急救课上教的方法,赶紧对他说:“快到河边来,先把腿放到冰水里止血。”他立刻照做了。他坐在树桩边,把脚浸到小溪里。我立即用手帕把伤口紧紧包扎住,包扎完后就坐着看血会不会渗出来。我小学毕业后就很少跟男生打交道,因为我去了一所女子中学。通常我是一见到男孩子就感到害羞的,不过深陷困难的男孩就另当别论啦。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问。
“我刚刚在小溪那头踩水玩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碎玻璃上。”
“可你一开始就不该跑到小溪里玩呀。这是雏鸡小屋的饮用水,算是私有领地呢。”
他笑了起来,反问我道:“那你在这里干吗?”
“噢,我住在这里啊。”我名正言顺地回答说,“我外公在这座城堡里当了三十年的主任园丁。每次他们出去打猎都会给他捎带几只雏鸡。”
“真的吗?”男孩回应我说,“可在一个这么棒的地方你居然一个人玩儿,不无聊吗?我是说,如果你跟其他人一起玩儿会不会更好呢?”
这我倒从没想过。
“也许吧,”我迟疑了一下说,“应该会的。你经常来这儿吗?”
“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我住在那边的山谷,最近才搬过来住。我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是爬铁丝网从后门进来的。我是学校自然历史社团的成员,想在这个小县做个跟野生动植物相关的项目。这片林子是绝佳的观察地,我会很小心,不会惊动雏鸡的。我好想把小溪下游的水蓄起来做个小池塘噢。这样就会有更多小动物来这儿觅水,尤其是一大清早的时候。噢,不好!快看我的脚!”
我一看,手帕上浸满了血,我们必须立即寻找救护。
“你住在哪里?”我问。“我住在伊斯特波利。可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的!”
“好吧,那就先去我家,我外婆会帮你包扎好伤口,然后叫辆出租车送你回家。我们就住在大门附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她会介意吗?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擅自闯人者。”“不会的!她对雏鸡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外公才喜欢雏鸡呢。可他现在正在花园里忙活呢,他一门心思都在那些植物身上,根本没空去想你做了什么事儿。你赶紧来吧!”
我们俩花了近二十分钟才走到家,因为他受伤的脚太痛走不快。还好他随身带了把小刀,我们随手砍了条粗壮的荆棘,给他当拐杖。他走得一瘸一拐,但步履坚定,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路上我对他越发了解了。
他叫唐纳德,不过他让我叫他唐就好,今年十二岁。他父亲刚刚在圣诞节前收购了皇家米德兰酒店,目前经营得很不错。他很以父亲为豪,这点自不用说。他是独生子,上的是寄宿学校,所以在小镇上还没交到多少朋友。我们快走到家时,他转过身问我:“那你呢?你自己一个人通常都干什么呢?”
“噢,就思考啊。”
“思考?你经常坐着思考吗?那你都思考些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们到了,这就是我家了。”
“哇,好漂亮的花园!你跟你外公外婆一块儿住吗?”
“没错。”
他站了一会儿,闻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那是从草地里盛开的野百合还有杏仁树上飘来的。我看得出他跟我一样,对雏鸡小屋喜爱极了。他再次开口时,话语中满是惊奇。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我……我其实没有爸爸妈妈……我想,我妈妈已经去世了……瞧,我外公正在庭院里忙活呢,外婆正出门洗衣服……外婆,我带了个人来,他叫唐纳德,他的脚受伤了。”
外婆连忙穿过草地奔来,把他的伤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关切不已。不一会儿工夫,唐纳德就坐在卫生间的小板凳上泡脚了,外婆则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指挥大家。
“依我看,这伤口一定得缝线才能好。”外婆边检查伤口边说道,“唐纳德,我们能给你爸爸打电话吗?他能来这儿接你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叫这位爷爷把电话拿来。露西,快泡杯茶,你最懂事了!”
“没问题,我爸爸在家,而且我们家也有车。”唐脚上的血终于止住了,他又说,“我会写下电话号码,告诉他我在这里,就在庄园的大铁门附近。到时候我就坐在花园的墙边等他。”
外公三步并作两步去拿电话,外婆继续包扎伤口,而我则跑到阳光明媚的厨房去泡茶。唐不一会儿就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喝了一大杯茶。他还吃了两大块外婆做的巧克力。他吃得很快,狼吞虎咽的,因为不想错过爸爸。接着,我跟唐一起出门,靠着墙静等,天暗了,只剩落日的余晖。
“露西,真是太感谢你了。”唐说,“要是没有你的外公外婆还有你,我肯定完蛋了。而且,他们也没怪罪我擅闯庄园。”
“我外公外婆不会怪你啦。”我回答说,“猎场看守人才会管,他们可严厉了。可我倒是在想……如果你跟我一起去的话……”
“你是说,如果我说我是你朋友,他们就会放我进来了,对不对?”唐激动地打断我说,“露西,我倒是真想在小溪上建个小水坝,做个大池塘呢。等我脚伤好了,你能帮我吗?噢,我爸爸来了!”
一辆小轿车急刹车后刚刚停稳,司机就冲了下来。“唐,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道,“你还能走吗?那位救助你的善良夫人在哪儿?”
外婆向大门这边走来,她说很高兴能帮上忙,不过脚上的伤口必须得缝线。唐站在那儿咧着嘴笑,对这次探险感到十分欣喜。外公也走了过来,捧着一束黄水仙和刚开花的野水仙。我们几个愉快地道了别。
“露西,再见!”唐对我喊,然后一瘸一拐地上了车,“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开走了。我看着他一直跟我挥手,直到汽车消失在拐角。于是,我慢慢走回了屋,外婆站在门口,看上去愉快而知足。
“露西,”她说,“我今天下午给你的女童子军上校打了个电话。我猜你也许想趁假期出去度个小假。她说她可以安排你去德比郡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女童子军营会。你想参加吗?”
我看着她,表情僵住了。如果她昨天跟我说这个消息,我一定激动疯了。可现在……如果我去参加营会,就没法在小溪上建水坝,也没法在大清早跟唐一起看松鼠了。而且,如果我不在,唐也没法借口说是我朋友混进庄园来。
“外婆,我不知道。”我怯声怯气地回答,“参加的女生跟我不是一个学校的,对吧?这跟与玛丽睡一个帐篷不一样吧?那些女生我一个都不认识,是吧?”
“我想等营会结束后,你跟她们就混得很熟了。”外婆打趣道,“不过看你啦。我们可不想赶你走,对吧,赫伯特?我只是觉得暑假你在这儿过挺孤单的,不过你可以邀请朋友过来玩。”
“外婆,我不孤单。”我轻声说,“我想待在家里。在家里挺好的,而且我……我就是不想出去。”
于是,我便留在家中,静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四五天后,唐又出现了,他骑着自行车,脚包扎得很好。他来这儿之前,我跟外婆刚刚坐大巴去了趟县城,这会儿我们正喝着茶。于是,他便过来同我们一起喝茶。他跟我外公外婆很聊得来。他解释说,自己从小就没有外公外婆,因为他爸爸是个孤儿,而他妈妈是南非人,所以他想当然地觉得可以把我的外公外婆当成他的。他吃了一大堆东西,吃完后提议大家去看一眼小溪。
接下来几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过得无比开心。清晨和傍晚最适宜观察野生动物了。再说,他白天有正事儿,还得给他爸爸当帮工呢。前阵子他一直在攒钱买自行车。每天早上他都心急火燎地要在九点前赶回去,好像他要是一迟到,整座酒店就会倒闭一样。好在我们终于在河床上挖了个池塘,蓄好水,大到够我们下去扑腾几下。一般太阳一上山,我就会听到他自行车的铃声。于是,我就穿好衣服,溜下楼,跟阿影解释说它不能一块儿来,为此它还挺伤心。接着,我们就一起跑进那个到处是阳光、花朵和鸟鸣的世界,然后潜伏在灌木丛后观察飞鸟、松鼠和兔子。有一次,我们正爬着树,本来没打算观察些什么,结果突然看到一只雌狐狸正在跟它的三只圆滚滚的幼崽嬉戏,那可真是个让人终生难忘的清晨。三个小家伙想咬妈妈的尾巴,可她轻轻一推,就把它们搞得四脚朝天。它们躺在地上,小爪子拍打着空气,互相逗着,滚来滚去。最后,它们终于玩累了,狐狸妈妈就卧倒在一边,为它们哺乳。哺乳结束后,雌狐狸就沿着黄水仙丛走开了,而它的三个小宝贝在它屁股后面左摇右摆地跟着。我们坐在树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我们很少谈及对方的生活。他跟我讲飞鸟、狐狸、化石,还有他爸爸说过做过的事,我跟他聊《被遗弃的鱼人》和《拦路强盗》(The Highwayman)这些我读过的书,还有书中的人物。暑假过了一半,唐终于问了我那个我害怕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早晚都会被人问起,而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我知道真相了,可知道了更糟,还不如不知道。
四月的一个夜晚,天空灰暗,四周静谧,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跟以往一样边走边观察。我停了下来,看着七叶树花朵旁伸出的叶芽,而唐则拿着新望远镜四处张望,望远镜是他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我也好想送他一份生日礼物,可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看见那只画眉鸟了,近在眼前,我甚至还能数清它胸前有多少斑点。我爸爸早就知道我想要望远镜了,他给我买的这副还真挺棒的。”唐转过身来对我说,“露西,你爸爸怎么样?我听你说过你妈妈去世了,你爸爸也去世了吗?”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再也不怕被问到这个问题了。我想把我纠结的想法讲出来。有些人不管我对他说什么,都不必担心会伤害到他的感情。我知道唐就是这样的人。
“唐,坐在这根木头上吧。”我对他说,“我全都告诉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从我的过去讲起,讲到了那封信,讲到我偷偷溜下楼,讲到外公外婆的担忧,还有那些搞得我半夜睡不着觉的重大问题--如果我爸爸来了,我该怎么办?
“唐,如果你爸爸是个蹲过监狱的坏人,可他还是想要你的话,你会怎么做?”我最后问了唐这个问题。
唐把他前额浓密的棕色头发往后一拨,坚定地回答我说:“不管怎样,不论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他,然后对他说:‘老爸,我不在乎你做了什么。我永远是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