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舍的秘密 | 第10章 来到西班牙


        两天后,我到了西班牙南部。太阳就快下山了,此时正是机场最热的时候。我望着周围的一切,惊异万分。因为周围的西班牙人说话语速飞快,流利极了。刚刚在飞机上,我透过小窗,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我跟爸爸刚拿完行李(我们俩前天在伦敦采购了不少生活必需品),就准备去乘大巴,大巴会沿海岸线而行。我一定要把大海看个够,明天就去游泳!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完全分不出精力想别的,连爸爸都只能轻拍我的肩膀才能引起我的注意。
 
        “露西,别走神啦。”他说,“这辆车都快坐满了。”还好我们抢到了最后两个位置,刚一坐上,车就飞速往市中心开。我安静地坐着,努力将窗外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群山遮蔽了映满金色霞光的天空,棕榈树的影子映衬着玫瑰花丛,街边和公园里则是人山人海······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东方那条细长的银色地平线,它一直延伸到港口之外,天海相衔之处,太阳好像浮在水面上。
 
        等我们把行李搬到另一辆大巴上往南进发时,天都快黑了。可天色越暗,大街上越热闹。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沿海小镇,看到个个小镇都五彩缤纷,每个橱窗都透出彩色的光芒。人们喝酒、吃饭、跳舞、弹吉他,还在路旁摆地摊。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这时爸爸对我说:“露西,下车吧,我们到了。”
 
        我们收拾好行李,在明亮的灯光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走到了离市区不远处的一间低矮而狭长的房子里。那间房子像是酒吧,又像是旅馆,那里的人们跟其他人一样,也坐在路边,有说有笑,边吃大虾边喝红酒。我们绕过他们,走到侧门,爸爸敲了敲门。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我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了。门马上就开了,借着厨房发出的昏黄的光,我看到一张张表情惊异的脸,还有一只只炯炯有神的黑眸子。我听到有人喊“小露西,小露西”,接着就是七嘴八舌的西班牙语。有个女人伸手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还一直对我亲个不停。可不知怎的,她拥抱着我的手臂和她的声音却并不是特别陌生······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下······接着,我们就一块儿走进厨房,她把我抱在臂弯里,又是哭又是笑的。有个穿着围裙的小女孩扯着我的头发。她长着一头棕发,很美,还害羞地冲我笑。很快,三个扑闪着大眼睛的小朋友也挤了进来。
 
        我爸爸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说:“露西,你那么惊讶干吗?她就是你的老奶妈洛拉,而那个小女孩就是跟你同年同月生的罗西塔。你还跟她睡过一张床呢!这是小佩皮托,我上次见他时,他还只是个肥嘟嘟的小婴儿呢·······其他人我还不认识,不过很快你们就会彼此认识的。”
 
       “这是佩德罗和康奇塔。”洛拉骄傲地向我介绍他们,说着就把他们俩拉到我面前,她又补充道,“这是弗朗西斯科。”她跑到隔壁房间的婴儿床旁边,抱过来一个睡眼朦胧的男孩, 接着又把他放到小罗西塔的手中。然后她转向我爸爸,一边打手势,一边大笑,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着些什么。让我意外的是,我爸爸居然听得懂,还回应了她。
 
        之后,在一大家子人的簇拥下,我们走进两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房间位于大房子背面,那里通往庭院(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庭院”在西班牙语里叫作patio),庭院上方悬着一大片藤蔓。庭院的正中摆着一张矮桌,这是为吃晚餐准备的。不一会儿,大家就端上了丰盛的菜肴:土豆鸡蛋饼、红酒、用虾和其他配料做成的金黄色海鲜饭以及大块的西瓜。不过,因为天气太热,食物又颇油腻,我感到有点儿头晕,所以还没等爸爸吃完饭,我就在洛拉的护送下回房间睡觉了。躺上床之前,我打开窗户,望着远处的海滩,听着小海浪起起伏伏地冲刷鹅卵石的声音。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倾洒到屋里,我在渔夫的吆喝声中醒过来,一下冲向窗台。我没法把脑袋探出去,因为窗外安着铁栅格,可我闻到了咸咸的、带着腥味儿的海风的气味。我把胳臂靠近窗台向远处眺望,看到渔夫收完渔网,正激动地筛拣捕到的鱼虾。对我而言,这一切都太新奇好玩了,简直像出舞台剧。要不是小罗西塔的小脑袋钻进门,使劲儿戳我衣服,我可能会一直跪在床边看-看闪着阳光的大海和忙碌的海滩。我猜,我一定能看上好几小时。
 
        “快来呀!”她对我说,一边还用手示意我出门。
 
        我立刻打点好行装,准备出发。爸爸住在庭院另一边的屋里,他还没起床呢。时候尚早,酒吧已清理干净,那个负责清理的女孩儿一边干活儿,一边还哼着小曲儿。早晨的阳光和这个小镇多彩的颜色令我感到一阵晕眩:广场上的蓝色长椅,一排排橘子树,窗边淡紫色的天竺葵,白墙上紫色和深红色交叠的九重葛……我跟小罗西塔手挽着手一起走向面包房,买了一大袋面包。然后,我们又去了路边的一个摊位,那儿有个男人在炸鸡蛋饼。我看他把一条条面糊放进热油锅里炸,等饼变得跟车轮子一般大时再捞起来。很快,小罗西塔就为全家人买好了早餐。不管我们去哪儿,她都会自豪地把我介绍给别人,她会先微微鞠躬,然后大声说:“这是我朋友,小露西。”
 
        今早好开心,接下来的每一个早上都是如此,这大概就是西班牙的生活基调。每天清晨,我都跟小罗西塔一起去买食材,然后回家跟爸爸吃饭。吃完早饭,我们就坐在藤蔓下的桌上读诗歌、历史或文学,有时爸爸也会布置几个题目叫我写。读完书,爸爸继续专心写作,而我要么跑到旅馆里帮小罗西塔料理各种杂事,要么带弗朗西斯科散散步,或者陪康奇塔去沙滩玩。洛拉既要照看一大家子的人,还要忙着经营旅馆。看到我愿意为她分担家务,她很开心。我用刚学来的几句西班牙语,又配合着做了些手势,问小罗西塔,她爸爸为什么不来经营旅馆。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对着瓶子喝药的动作,意思是说,他因为身体不适,基本上什么也做不了。
 
        忙完后,我就跟爸爸一起吃午饭。写了一上午,他时常疲惫不已,脸色不好,还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可他对我总是很温柔,也喜欢我陪着他。我们经常在饭桌上天南地北地聊很久,有时吃完饭外面还很热,热得没法出门散步,我们就会接着聊。可有一个话题,我们却一直没有提及,它就像横亘于我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终于,有天下午,我们不经意间聊起了这个话题,当时我躺在靠垫上,在藤蔓的树荫下坐着,而爸爸则背对着我抽烟。
 
        “爸爸,”我问,“妈妈认识洛拉和小罗西塔吗?”
 
        他点了点头。
 
        “洛拉跟你妈妈是好朋友。她们都是第一次当妈妈,一同待产。我从小在西班牙长大。我爸爸在领事馆工作,我去过好多地方,可没有一个比得上西班牙。我希望你妈妈也喜欢这片土地,于是我们开了间旅馆,就在那儿,经营得相当成功。你出生时,她因为难产去世了。洛拉就当起了你的奶妈,把你跟小罗西塔一起养大。而我则关掉旅馆,搬到这间屋子,成了付费房客。我试图靠写作为生,可我那时除了你什么东西都不在乎,所以也没写多少文章。”
 
        “可你为什么不去找我的外公外婆呢?”
 
        “露西,你的外公外婆为人非常好,可他们帮不了我什么。他们想找个工作稳定的女婿,所以当初你妈妈不顾他们的反对,偷偷嫁给我之后,他们基本上就跟我断绝来往了。我不太清楚你外公是怎么想的,不过你知道的,家里是外婆说了算,对吧?你妈妈本来想带你回家看看,她觉得那时一定可以跟你外公外婆讲和,她原本也不想跟任何人闹翻。她去世后,你外公外婆自然用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我,可那时,我却不愿意再跟他们来往。当时我只确信一件事,蔷褪俏蚁肓裟阍谖疑肀摺B段鳎?阏娴暮芟衲懵杪枘亍�”
 
        “然后呢?”
 
        “你外公外婆跟你讲了多少?”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而已。我问过外公,可他也不是很清楚,他说了些跟毒品有关的事儿……然后你就被关进了监狱。”“是的。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在咖啡馆遇到了一个毒贩子,当时我还以为是碰巧遇到他,现在想想,他可能盯上我好久了。我正是他想找的人。我在西班牙生活了好多年,会说西班牙语,刚好又急需用钱,整个人痛苦得半死不活。刚开始我只走私一点点的量,后来,等我发现事态有多严重时,已经为时过晚,无法退出了。他们自有一套方法用来对付半路逃兵。再说,我当时还做得挺开心。”
 
        “可贩毒这种违法的事,你怎么会做得开心呢?”
 
        “当时我没去考虑走私的后果有多严重。我陷在失去你母亲的痛苦之中,我只想忘掉这份痛苦,只要能忘,做什么都行,其他的我都不在乎。走私很危险,也很刺激,我没空停下来思考自己在做什么。我靠走私赚了一大笔钱。我给自己买了辆车,给你买了张婴儿床,还给小罗西塔买了只泰迪熊。”他笑着,又点了支烟。
 
        “然后呢?”
 
        “这么说吧,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一个大型国际贩毒团伙。而且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已经没法抽身退出了。我又干了三年,一次比一次冒险。我犯的大错就是去英格兰见毒枭。其实,警察早就盯上我了。我刚把你送到你外公外婆那里去,就被警察逮捕了。好在我不是在西班牙被捕。要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接着,你就被关进监狱了吗?”
 
        “是的,他们判了我十年有期徒刑,后来减刑到八年。”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也没那么糟嘛。我是说,贩毒总没有偷抢或杀人那么坏,对吧?”
 
        爸爸顿时严肃了起来。
 
        “露西,”他说,“让人沾染上毒瘾可比一刀杀了他要糟得多得多。这是我被关进监狱后,静下心来思考才发觉的。毒品这东西,你永远、永远都不要碰。”
 
        “那你在监狱里一定很痛苦吧?日子是不是过得无比煎熬?”
 
        “我也说不清。我在医护中心待了很久,那里的人对我都不错。可晚上就比较难熬了,我被锁在监狱的格子间里,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干想。还好我可以写作。那时我积累了不少写作素材,而历险故事类的书销路很不错。最让我难过的一点,就是我没法亲眼看你长大,而这都是因为我自己犯的错,真是无比愚蠢。”
 
        “难道你从没有……想到上帝,并因此感到难过吗?”
 
        “上帝?露西,如果你信上帝,那你就继续信好了,但他除了夺走我的妻子以外,没有为我做任何事!那些被毒品毁掉的人生,我为此悔恨,而我愿意为你痛改前非。你现在就是我的一切。我出狱后,老朋友都消失不见了,现在我只有你了。”
 
        “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你出狱了呢?这样我就能早点儿来见你了。”
 
        “我答应过你外公外婆,在你长大之前会保守这个秘密。要是被人知道你爸爸被关在监狱,你会羞愧的。小孩子都喜欢问问题,你知道这个秘密后会没有安全感的。”
 
        “可你出狱后,为什么还不承认你是我爸爸?”
 
        “因为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让你认识我,同时也让我了解你。如果被你外公外婆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恨我的,你说呢?你知道他们一定会的。”
 
        他语气坚定,话语中有几分苦涩,我听完后颇感不安。要是外婆在,她一定觉得我爸爸不该跟我聊这些。可不管怎么说,跟爸爸聊天不一样,不同于外婆,也有别于外公。外婆总是教我这件事该如何看待,那件事又该如何看待,她似乎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如果我碰巧跟她想的不一样,那么错的一定是我,所以世界对我而言,一直以来都是井然有序的,而且安全得很。
 
        可透过爸爸苦涩的声音、愁苦的面容、疑惑的神情,还有伤痛的过去,我知道,他并不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希望我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找答案。就比如说上帝这个话题。我感到自己旧有的生活根基开始动摇。我明白,我必须自己开始思考,印证一切。
 
        我们的谈话被佩皮托打断了,他激动地闯进来,递给我们一封信。
 
        “小露西!”他大叫着把信递给了我。这是我外公外婆寄来的第二封信。我接过信的那一刹那,一阵乡愁向我袭来,似乎有一双稳健的手从千里之外的家乡向我伸来。我站起了身。
 
        我跟爸爸说我要去找个阴凉地方读信,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小佩皮托本想跟过来,还好爸爸劝住了他,说我回来后会跟他分享信里的消息的。
 
        我知道要去哪里。我若是沿着一堵高高的白墙往山里走,就会路过一株桉树枯朽的树干。往后是几间破败不堪的小屋,再往后是一片葡萄园,沿着一条小道走就能走到农场,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石头做的十字架和一片橄榄园。那是在我所知道的地方中最阴凉的,我紧紧捏着珍贵的信,动身向那儿走去。
 
        住在旅馆附近的人们慢慢认识我了,我也学了几句西班牙语,所以很喜欢用西班牙人友善的方式跟人们打招呼。可今天的街区却很安静,葡萄收获季还没开始,小孩子要么在田里劳作,要么在沙滩上玩。只有一个老奶奶,穿着一身黑裙子坐在她家门前,她身旁还坐着一只猫咪,皮毛是黄褐相间的。
 
        我跟她说了句“下午好”,然后迟疑了一下。她的言行举止让我想起了外婆。我突然好想家,来西班牙这么多天以来从没像现在这么想过。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将来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强,可我总归是要抉择的。我转身去看那位老奶奶,她的脸被晒成了棕褐色,上面布满皱纹,她刚好也在看我,脸上写满了慈爱。不知怎的,她对我很友好,所以她向我靠近时,我就坐到了她旁边的台阶上,轻抚猫咪。她看了很高兴,就转身打开家门,指了指桌子底下的一个篮子,里面是一窝刚出生的小猫。
 
        我走进屋,逗它们玩了好几分钟,还趁机看了看这间房子。房子很干净,装修也很精简,只有一张铺着棉床单的床,一块灯芯草垫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条凳子,还有一个盒子……盒子上摆着一本黑色的书,看上去很像外婆的《圣经》。我又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圣经》,书封面上的标题用烫金写着La Biblia,是西班牙语的“圣经”的写法。这么说,这位老奶奶相信上帝。我想起了外婆,她跟我保证说会跟上帝祷告,好帮我作出正确的抉择。我想,看来只有上帝能帮我了。我一定要继续思考,继续探索,也许等我学会更多西班牙语后,就能回来跟这个老奶奶聊天了。
 
        我跟老奶奶告了别,她摸了摸我的头发,示意我下次再来。我点点头,就又跑到小土路上去了。路旁的草地虽然被晒得枯干了,可菊苣的小蓝花,攀爬生长的旋花植物,还有绚烂的紫色蓟花却依然盛开。农场周围被高墙围着,能闻到猪粪味、羊骚味,还能闻到野生百里香和薄荷的香味儿。一头不怕陌生人的白猪不知从哪儿溜了出来,在一旁刨土。我坐在橄榄树下,读起信来。
 
        外公跟外婆都给我写了信。外婆的信里全是劝勉,她叫我勤洗头,在海边游泳要当心,千万别一个人出去,出去玩要尽早回家。信的结尾处写道:“我们每天都为你祷告,把你交托到主的手中,请他看顾你。我猜,你们那儿应该没有英文教堂,但也不能忘了每天睡前向天父祷告,一定要信靠他。”外公的信有些焦虑,但字里行间都是爱,他说起了他种的西葫芦、阿影、小猫还有教堂里搞的活动,总之就是一切我想听的家常事儿。我坐了好久,认真读着信里的每个字,反复回味着每句话,最后我又翻到外婆那封信的末尾:“每天睡前向天父祷告,一定要信靠他……”我又想起了爸爸说的那句:“上帝?露西,如果你信上帝,那你就继续信好了,但他除了夺走我的妻子以外,没有为我做任何事!”噢,到底谁是对的呢,我得上哪儿去找答案呢?我想找的答案会不会在那本老旧的《圣经》里?我决定,我要试着再读一遍《圣经》。一时间,我觉得自己被掰成了两半,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还要找个可以开导我的人。这份渴望从未如此强烈,因为我仍然无法解答心中的大谜题:我到底要站在哪一边?
 
        今天是星期五,再过两天就是礼拜天了。我想,每个人都会在礼拜天去教会吧,到时候我自然就可以读《圣经》、做祷告啦。好,那礼拜天我就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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